老家的人清楚自己居然在半空中开塔吊,都把她当做了女英雄。她很自豪,干脆把微信名改成了“塔吊妹”。
跟小苦视频,她正在50米的高空上。我对着电子设备屏幕都有些发晕,问她不怕吗?她轻松地把镜头拉远,说习惯了。然后给我一一指认,说:“那边是我们县医院,那边是汽车站,我当年就是从这里出来的,还有那边是县高中,我差一点点分数就考上了……”
小苦是名塔吊司机,就是工地上最高的那种吊建筑物资的铁塔,小苦能精准地把吊钩停在地面工人眼前,然后把钢筋水泥吊到十几楼的施工处。工人们在塔吊下仰望着小苦,喃喃自语:这小姑娘,00后,才满二十岁,啧啧。
空闲间隙,小苦就翘着腿,靠在驾驶室的椅子上,拿出辣条、瓜子等零食吃,我说:你这工作很悠闲嘛,跟你的姓一点都不像,小苦小苦,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人生多悲惨呢。
小苦出生在凉山彝族自治州东部的贫困山区,有两个姐姐,两个弟弟。姐姐们嫁人后,她就成了老大,所以初中毕业,她想都没想,就出去打工给弟弟挣学费。
十六岁第一次出远门,为了显得更豪壮,她把二姐也带上了。二姐那时刚离婚,小苦对她说:姐,别人等着看你笑话,咱偏要过上好日子给他们看,你跟着我出去闯吧。
二姐虽然年长,但小学都没念完,对初中毕业的小苦惟命是从,跟着她踏上了长途班车。
那是2016年,她们先去了浙江一家机械设备厂,小苦有个同学在里面做组长,说只要肯来,立马就能上班。
但小苦干了一个月就辞职,她嫌挣得太少,工厂订单不饱和,工人虽然轻松,但每个月只能拿到一千多元的基本工资,小苦还想着赶紧给弟弟们攒钱呢。
她按着二姐的肩膀说:你先在这干着,我已经打听到一份工作,在陕西渭南一家单位,工资能给到三千,等我过去安顿好了,再把你叫来。
小苦过去的工作是开电动车把窑里烧好的砖往货场拉,听起来不难,但一半时间都在四十度的砖窑里度过,而且到处都是粉尘,如同火山灰从天而降,每次出窑口,小苦湿透的浑身裹着厚厚的土层,样子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。
第一个月拿到三千二的工资,小苦高兴坏了,给所有家人报了喜讯。父母猜测她打工不容易,千叮咛万嘱咐别累坏了身体,小苦听不进去,计划着怎么能让收入再上一个台阶。
在大西北的砖厂干了整整一年,她又听说沿海的深圳工资高,只要肯吃苦,一个月挣五六千不在话下,小苦最不怕的就是吃苦,信心满满地跑去深圳,进了一家电子厂。
只要肯加班,工资的确很高,但小苦干不下去,因为从早到晚必须纹丝不动坐在工位上,还要细致地检查微小的零件质量,这对粗手大脚惯了的小苦来说,比坐牢还难受。
已经有了一定社会经验,小苦认真思考了一下职业规划,最终得出结论,建筑施工工地才是最对自己最合适的工作场所。
之所以这么认为,是因为平时从电子厂下班,她喜欢去附近劳务市场转悠,看各种各样的招工信息,有中介把她拉进一个建筑工种的聊天群,她平时不发言,就看里面的人讨论。
什么弯钢筋啊,拌灰啊,浇水泥啊,小苦眼前浮现出热火朝天的工地情景,忍不住摩拳擦掌,这才叫干活嘛。坐在电子厂的工位上,腰腿都没法伸展,隔一会儿就打瞌睡,被线长一发现就敲脑袋教训。
小苦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就准备跳槽,幸运的是,有一天她在群里看到一位自称是彝族人的建筑工,对方得知小苦也是同族同乡后,就把她拉进了一个老乡群。在这个群里,全部都是凉山州出来的建筑工人。
有人见小苦是个不满二十的小女孩,就给她指路,说工地上挣钱的活又重又累,都是男人干的,女孩子去给塔吊司机当信号员,工作轻松工资也不低。
有老乡介绍,小苦很快就实现了愿望,她跑去了福建一家工地,岗位就是信号工,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塔吊。
工作内容就是站在合适的位置上,用对讲机指挥头顶的塔吊司机,告诉他们在哪里落钩,何时起吊。因为塔吊司机有时候视野被遮挡,没信号工指挥的话,很容易出安全事故。
和小苦搭配的塔吊司机小熊也是凉山州的,说起来两人老家相距不远。小熊就像那架塔吊,人高马大,不知疲倦地工作,工地上的人都说,他为了挣钱能把自己累死。
小苦戴好安全帽,攀着爬梯慢慢往塔吊上爬,七十多米高,小苦足足爬了十分钟,倒不是累,而是晕,看着脚下的地面越离越远,小苦腿肚子直打颤。
登上驾驶台,小熊看着小苦得意地笑,小苦眯着眼睛不敢看下面,喊小熊:你才比我大七岁,不准叫我小孩。
一轮夕阳悬在远天,整个城市被染得通红,小苦看得心里暖洋洋的,她还不知道原来这座城市这么大,有那么多高楼和街道,现在却像玩具一样尽收眼底。
得知塔吊司机每个月最低都能拿到八千块工资后,小苦就开始练自己的胆量,一有空就往塔顶爬,然后钻进驾驶室看地面上的每一个细节。几天后,她就不再恐高了,登塔的速度也慢慢变得快,三分钟不换气就能爬上塔顶。
接着让小熊教她塔吊的操作方法,但小熊开始把她往下撵,小苦说:不是你让我上来玩的吗?小熊表情痛苦地说:我好心让你看一次风景,又没让你成天往上爬,你这样耽搁我挣钱的。
看小熊那副模样,小苦泛起疑心,猜他一定另有事瞒着,就摆出不罢休的架势。小熊实在憋不住了,就拿起一个饮料瓶晃着说:我们解手都是在上面解决的,你不下去我就要憋死啦。
知道小苦打算做塔吊工,小熊连连摆手,说见识一下可以,但要真干,女孩子肯定不适合,又危险又累。小苦不服气,说:你能干我怎么就不能干。
但是开塔吊必须要进行过专门培训,拿到合格证书后才能上岗。小苦要去报名学习,就得误工一个月时间。之前她挣的钱全部给了家里,自己只留下基本的生活费,如果去培训,学费和生活费就没了着落。
心里老想着这事,给小熊指挥时就有些心不在焉,好几次起吊都没准时,甚至差点酿成事故,让下面的班组冲着她大骂,小熊也在对讲机凶恶地吼她:不能干就滚一边去。
下工后,小熊叫住小苦,说:工地安全可不是儿戏,塔吊装的都是上千斤的物资,稍微疏忽就出人命,不对你凶一点,你不长记性。
他的条件是,学成回来后,让小苦帮他洗一个月衣服,工地上班,每天浑身被汗水泡得酸臭,小熊又不爱洗衣服,经常穿着硬邦邦的脏衣服就上工了。
在一所技校里学了一个月,小苦顺利拿到塔吊司机的驾驶资格证。但实操经验不够,她暂时只能继续给小熊当信号员。
为了增加实操机会,一有空闲,小苦就攀上塔吊,让小熊给他讲作业要点。下工后,她按照约定,去小熊宿舍端出脏衣服在水龙头下洗,工地人开玩笑,说这俩真像小两口,干脆凑一对得了。
有一天晚上下工,小苦陪小熊坐在空中,认真听他讲了很多话,最后小熊说:我要回老家了。
小熊说,以前老家县城穷得不成样子,但是这两年开始要变成真正的城市了,县城的新医院、工业区一步步都修建好了,听说还要盖个体育场,城中心也准备拆掉一批旧楼,新建一座大商场。这些工程都是工地啊,肯定要求我们开塔吊的,咱们回老家,在家门口挣钱比在外面舒服多了。
小苦晃着两腿说:我可不,我还没见过真正的大城市呢,天天人在工地,等哪天休假,我要在这座城市里好好逛逛。
但工地只要是晴天,就一直在上工,只有下雨才给休息,而一休息,小苦就躲在宿舍吃零食听歌,累得根本没心思逛街。只有一次,她独自冒雨想去市中心玩,却走了没多远迷路了,为了不影响心情,她在路边买了一杯奶茶,蹲在一片屋檐下边看雨边喝,路人纷纷奇怪地看着这个女孩,小苦着实没办法了,只好给小熊打电话,小熊找了半天,才把她领回了宿舍。
在工地呆了快一年,小苦钱挣了不少,却始终没去不远处的市中心逛过,只在塔吊上远远看见过那边的车水马龙。小熊辞职回乡的日子到了,小苦忽然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说,我想通了,老家才是我真正应该呆的地方,我跟你一起回,行李都打包好了,随便什么时间都能走。
在老家小熊通过关系,很快找到了活,他把小苦也拉着。这次小苦终于如愿以偿,成了真正的塔吊司机。虽然两人不在一个工地,但同时坐在几十米高空的驾驶室,他们能够遥遥望见对方。
小苦在视频里给我看底下的人,说她现在这个工地是一处建设中的住宅楼,每天都有好多交了预付款的业主们来工地看进度。俯视着他们,小苦觉得很自豪,自己不再是当初那个砖窑里的劳工,也不是电子厂被线长批评的打瞌睡小姑娘,而是给别人建造家园的建设者,她憧憬着楼房盖好后,有很多人会住进自己盖过的房子里。
视频镜头又拉远了,出现一片黛青色的山峦,小苦说,翻过那座山,再翻两座,就是她的老家,现在每个月都能回去一趟,看看父母和弟弟。老家的人清楚自己居然在半空中开塔吊,都把她当做了女英雄。她很自豪,干脆把微信名改成了“塔吊妹”。
小苦咯咯笑起来,说:不怕你笑话,我的理想就是开个服装店,以前家里穷,我十六岁之前从没穿过新衣服,都是姐姐们穿剩下的,所以我从小就有愿望,以后要穿上崭新的漂亮衣服。不仅自己穿,也让家里每个人都穿上新衣服,我有个服装店,这个理想就能实现啦。
我鼓励她,说:在你们老家开服装店应该很容易,房租什么的都不贵,你现在工资这么高,攒上一年应该就能开起来了。
小苦哈哈大笑,说:房租根本不用操心,小熊他家就在马路边上,有两间门面房,我去看过,他爸妈说,我要是想用,随便什么时间都能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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